发布日期:2025-03-07 14:08 点击次数:96
在唐宋诗发展高峰之后,中国诗史的辉煌时期已经过去,元代诗人已经很难创造超越唐宋的诗史奇迹,但他们创造了他们时代的诗歌成就,走出了不同于唐宋诗的诗歌发展道路,赋予元诗不同于唐宋诗的新特点。
元代文人已经不可能用诗歌换取社会政治地位,也不依靠诗歌博取声名。在元代写诗,不需要歌时颂圣,也没有必要刻意炫才。不能靠诗歌致显达,也不会因作诗而获罪。写诗不需要婉曲其语,深晦其意。人们读元诗,觉得没有唐宋诗那样意蕴深厚了。元代诗人几乎没有前代诗人那样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,诗中也少有刻骨铭心的人生体验和对人生问题的深邃思考。这都使得元诗似乎不及唐宋诗。但诗歌创作没有政治意图的助推,也就摆脱了政治的桎梏。元代诗歌与以前诗歌相比,最大的不同在于回归诗人自身:诗歌成为文人生活的一部分,写诗不是为了给人看,只是自我情感以及朋友交往的需要,“自乐吾之性情”(刘将孙《九皋诗集序》)、“以诗为日用”(刘将孙《蹠肋集序》)等新的诗学观念在元代产生并为不少人接受。元代诗歌于是呈现了不同于以往的新面貌,需要用新的标准对元诗做出价值判断。
元代诗人并非不关注现实,但他们反映现实,未必有“惟歌生民病,愿得天子知”(白居易《寄唐生》)那样直接的目的,而是目睹灾难之深重,人民之困苦,他们无暇修饰言辞,将自己所见惨象,直白道出:“十里路埋千百冢,一家人哭两三般。犬衔枯骨筋犹在,鸦啄新尸血未干”,确实“铁人闻此也心酸”。这样的诗,虽不精致,但不乏动人的力量。
此外,元代诗人身份构成的复杂性,诗人来源和写作地域的广阔性,所写内容和情感体验的多元性,也都是远超前代的。从各个方面说,元诗都具有多元丰富性。
就一般意义上说,元代的文学史以蒙古灭金(1234)为历史起点。但元代诗歌发展的历史,则应上追到跟从成吉思汗西征的耶律楚材。1215年,金中都(今北京)陷,北方最大的文化中心进入蒙古统治区。自此至蒙古灭金,可以称之为元诗发展的早期。1234年蒙古灭金,大批旧金文士渡河而北进入蒙古统治区,蒙古政权下之诗坛发生了极大变化。1279年灭宋统一南北,直到忽必烈去世,都属元诗发展的前期。这一时期,是元代诗坛形成、但南北诗风未能融合,分别沿袭宋、金诗风的时期。1294年,忽必烈去世,元成宗即位,元诗发展的历史进入中期。延祐儒治,一批文人登上文坛,元代代表性诗风形成并主导诗坛。1333年,元朝最后一个皇帝元顺帝即位,元代历史和元诗发展都进入了后期。后期诗坛,是一个主导性诗风衰落、多种风格各标奇秀的时期。
元诗发展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走向:前、中期是多源归一,后期是多元竞胜。具体说是,前期诗坛,多源汇流:有早期蒙古政权下的诗人、北方旧金诗人和南方由宋入元诗人,多源汇聚为统一的元代诗坛,这期间经历了一个不同地域文风融汇的过程。到元中期,形成了以“元诗四大家”为代表的主导性诗风。到后期,这一主导性诗风消失,代之而起的是一个多元竞胜的局面,形成了多元风格和多地域中心的多元诗坛。元诗发展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:前期和后期,诗坛领袖均为在野文人,只有中期诗坛领袖在朝。
元代诗史的奇异开端耶律楚材是蒙古政权下第一位诗人。蒙古成吉思汗十三年(1218),29岁的耶律楚材被征至蒙古帐下。他从永安(今北京)出发,到达漠北的成吉思汗行在。次年随军西征,直到西域,他有比较长的时间居住在寻思干,即西辽的河中府。这些奇异的经历,他在《西游录》中有具体记载。西行途中和居住西域期间,他写了大量诗歌。这些诗特别是写于西域河中府的诗歌最具特色,如《壬午西域河中游春四首》等。他在异域新异环境中度过一段宁静的生活,《西域河中十咏》充分写出这里的新异与宁静。这些都是耶律楚材给中国诗史带来的新内容。蒙古军队的打仗与围猎,也用他的诗笔带进诗史。其《扈从冬狩》云:“天皇冬狩如行兵,白旄一麾长围成。长围不知几千里,蛰龙震栗山神惊。”“壮士弯弓殒奇兽,更驱虎豹逐贪狼。”中原古代也有田猎,但只有蒙古围猎才有如此规模和阵势。
耶律楚材为诗,崇尚平易自然,追求空灵的诗境,又崇尚古雅简淡,也推崇清新雄奇。他的作品也呈现多种风格,王邻称其诗“其温雅平淡,文以润金石;其飘逸雄掞,又以薄云天。如宝镜无尘,寒冰绝翳,其照物也莹然”(王邻《湛然居士文集序》,耶律楚材《湛然居士集》卷首)。“温雅平淡”“飘逸雄掞”两种风格的作品,耶律楚材都写得很好,前一种如《过济源登裴公亭用闲闲老人韵》:“山接晴霄水浸空,山光滟滟水溶溶。风回一镜揉蓝浅,雨过千峰泼黛浓。”(耶律楚材《湛然居士文集》卷七)写得晶莹如玉,美得令人向往。后一种风格如《过阴山和人韵》:“临高俯视千万仞,令人凛凛生恐惶。百里镜湖山顶上,旦暮云烟浮气象。山南山北多幽绝,几派飞泉练千丈。”“山高四更才吐月,八月山峰半埋雪。”(耶律楚材《湛然居士文集》卷二)其雄奇之风,磅礴之气,在中国诗史上也是少有的。由于耶律楚材独特的身份地位,他对元代诗史有着独特的影响。他在元代诗史上的地位,可以概括为两句话:接宋金之续,开元诗之端。王邻赞美他可并美前代:“贾、马丽则之赋,李、杜光熖之诗,辞藻苏、黄,歌词吴、蔡,兼而有之。可谓得其全矣。”(王邻《湛然居士文集序》)所谓“辞藻苏、黄,歌词吴、蔡”云云,言其接续宋(北宋)金。清人顾嗣立《元诗选》耶律楚材小传说他“当经营创制之初,驰驱绝域,宜若无暇于文,而雄篇秀句,散落人间,为一代词臣倡始,非偶然也”,寓开端元诗之意。
早期诗人还有全真教道士丘处机和他的若干弟子。成吉思汗十四年(1219),丘处机以73岁高龄,西行万里,到西域觐见成吉思汗。一路西行途中,他写下了数量可观的纪行之作。这些作品,载于其弟子李志常所著《长春真人西游记》。孙锡《长春真人西游记序》言其“所至辄徜徉容与,以乐山水之胜,赋诗谈笑,视死生若寒暑”(孙锡《长春真人西游记序》,王国维《长春真人西游记校注》卷首)。他一生诗作,大致以西行途中所作为佳。如道出居庸,入峡门作《初入峡门》;在宣德过冬,作《赴龙岩寺斋以诗题殿西庑》等,比较好地描述了一个中原人眼中的北方奇异风光。这类诗中,《泺驿路》可做代表,这是他行至今乌兰巴托附近(此地南接鱼儿泺驿路)所作:“如何造物开天地,到此令人放马牛。饮血茹毛同上古,峨冠结发异中州。”初入绝域,一切都让他感到惊奇和意外。再西行,到达今新疆境内的金山(即阿尔泰山),他却写出了很静幽的作品,《金山三绝》其二是如此清净无尘:“金山南面大河流,河曲盘桓赏素秋。秋水暮天山月上,清吟独啸夜光球。”境界是安静的、阔大的,诗人的心也是安闲的。前人论丘氏诗歌风格说:“其恬淡闲逸,纵凡俪俚,无所拘碍,若游戏于翰墨畦径之外者,不雕不琢,匪丹匪青。土鼓蒉桴之不求响奏,玄酒大羹之不事味享。”(毛麾《磻溪集序》)其主导风格是虚静、清淡、冲和、不避俚俗的质朴,但又不失之死寂。
丘处机和耶律楚材,一位全真道士,一位佛教居士。其一生诗歌创作,最具特色最引后人关注的,是在距中原万里的西域所作。在如此特殊的地域,如此独特的时期,写出了如此独特的诗作。元代诗史如此开端,不能不称奇异。
多源汇流的前期诗坛窝阔台汗六年(1234),蒙古灭金,元北方文坛形成。元世祖至元十六年(1279),宋亡,元南方文坛形成。世祖死,成宗即位,元诗的发展进入中期。1234~1294,是元诗发展的前期,约60年。前期是元代诗坛形成时期,早期蒙古政权中的诗人、北方诗人、南方诗人,汇聚而成元代诗坛。
元前期,南北诗坛都不零落,都创造了一个时期诗歌的相对繁荣。在北方,如清人赵翼论:“国家不幸诗家幸,赋到沧桑句便工。”(赵翼《瓯北集》卷三十三《题元遗山集》)在南方,如钱谦益言:“唐之诗,入宋而衰;宋之亡也,其诗称盛。”(钱谦益《牧斋有学集》卷十八《胡致果诗序》)黄宗羲则说:“文章之盛,莫盛于宋亡之日”(黄宗羲《雷南吾悔集》卷一《谢翱年谱游录注序》)。
谈当时的南北文坛,都有一些回避不了的问题,就是易代之际诗人的时代归属,特别是一些代表性诗人、影响一时的诗人。北方如元好问,南方如刘辰翁。
元初三十年间的北方,元好问是无可争议的文坛领袖。元好问和他的同辈们,生逢丧乱,或悲歌慷慨,或寄怀深远,所作诗歌,为后人所重:“唐以来,律诗可歌可泣者,少陵数十联外绝无嗣响,遗山则往往有之。”(赵翼《瓯北诗话》卷八)元好问以后北方文坛的繁盛(元好问卒于忽必烈即位前三年,1257),是由他的弟子或他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一批人创造的。清人顾嗣立说:“元诗承宋、金之季,西北倡自元遗山,而郝陵川、刘静修之徒继之,至中统、至元而大盛。”(顾嗣立《寒厅诗话》)这一批后起者,有世祖潜邸文人、东平行台幕府文人、河北三镇文人,以及“河汾诸老”诗人。其中较为突出者,有郝经、刘因、刘秉忠、卢挚、王恽、胡祗遹,还有与元好问情同父子的白朴。他们同受元好问影响而又各具特色。
这一时期北方的学术格局,也是文坛格局。大致说,在怀卫地区的苏门山(今河南新乡辉县市百泉风景区内)有理学家许衡和他的朋友姚枢、窦默等人的怀卫之学,他们属义理派。在河北邢州(今邢台)有刘秉忠、张文谦为代表的邢州学派,他们属经济之学。由金代科举出身的一批辞章之士集中在东平严实幕府,代表人物有王磐、徐世隆等。也有出入于不同中心,具有多重学术色彩的,比如王恽、胡祗遹、郝经等人。也有不归任何一派的,比如卢挚、刘因。这三大学术中心,也是文学中心。这些文人多有诗文创作。只是所操之学不同,诗歌成就与特点也不同。
元世祖至元十三年(宋恭帝德祐二年,1276),宋朝廷进降表,元军入临安。南宋文坛由此成为元代的南方文坛。宋元易代给南方诗人心灵带来了强烈的冲击,他们或慷慨激烈,或哀婉低回,抒写着亡国之痛和家国之感。林景熙、汪元量等遗民诗人,刘辰翁、牟巘、黄庚等隐逸诗人,方回、赵孟頫等仕元诗人,以及戴表元、赵文等,用他们不同的创作,共同创造了南方文坛的繁荣。
进入元代,庐陵人刘辰翁成为南方文坛领袖。南宋灭亡、科举停废,是刘辰翁成为文坛领袖的历史机缘。元代重开科举,刘辰翁的时代也就终结了。如元人欧阳玄所言:“宋末须溪刘会孟出于庐陵,适科目废,士子专意学诗。会孟点校诸家甚精,而自作多奇崛,众翕然宗之,于是诗又一变矣。我元延祐以来,弥文日盛。京师诸名公,咸宗魏晋唐,一去金宋季世之弊,而趋于雅正,诗丕变而近于古。”(欧阳玄《罗舜美诗序》)刘辰翁代表了元前期南方诗坛以奇崛诗风横扫江湖诗风的走向。在浙江则有主张改造江湖诗派、以唐诗精神振兴诗坛的,其代表人物是戴表元。戴表元的影响不及刘辰翁,但他诗、文、诗论的成就,都可称那个时代重要的领军人物,在浙江一带,他具有文坛领袖的地位。他的主张与影响,通过他的弟子袁桷带向大都文坛而传播至全国。
与刘辰翁批评唐宋诸家诗大致同时,另一位由宋入元的诗论家方回也作了大致相同的工作:选唐宋律诗三千首细加评点,编成《瀛奎律髓》。就文学批评成就说,方回不亚于刘辰翁。方回也是诗人,客观地说,应该是宋元之际最有成就的诗人之一。方回没有成为那个时代的诗坛领袖,原因应该是多方面的,其中之一,是在诗坛萎靡不振的晚宋之后,刘辰翁提倡学李贺、陈与义,以李贺之“变眩”与陈与义之“清俊”震耀诗坛;方回则是理性的诗论家,他系统梳理律诗格法,从法度上指出学诗途径,不可能有震动诗坛的效应。大约也因为这样,刘辰翁诗学能震耀一时而难以持久,方回的一些诗论却可影响至今。
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(1286),程钜夫奉诏江南访贤。同一年,江南有吴渭发起的“月泉吟社”以“咏春日田园”为题的征诗活动。次年,程钜夫向朝廷举荐二十多位江南贤士,月泉吟社“春日田园杂兴”评诗结果也在此时揭晓。两个影响诗坛的事件,时间竟如此巧妙重合,这标志着南方文人的朝野大分化。至元二十三年(1286),距宋室降元已经十年,亡国的冲击波渐渐退去,文人们要对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。在一部分人入朝的同时,一部分人吟咏田园,南方文人的人生抉择,就此剖判。月泉吟社被评为第一名署名“罗公福”的诗“老我无心出市朝,东风林壑自逍遥”(吴渭《月泉吟社诗》),和赵孟頫答忽必烈的诗“往事已非那可说,且将忠直报皇元”(宋濂等《元史·赵孟頫传》),可以看作这一分化中两类人的宣誓词:或坚持故我,或告别昨天。
宋亡入元,南方诗坛迎来了一个繁荣时代。繁荣的原因有三个方面:一是亡国的心灵震撼,二是科举停废带来创作能量的释放,三是创作的自由。第一方面无须再说。第二方面,当时论诗者几乎以庆幸的心态看待科举停废,如戴表元说:“科举场屋之弊俱革,诗始大出。”(戴表元《陈晦父诗序》)黄庚说:“自科目不行,始得脱屣场屋,放浪湖海,凡平生豪放之气,尽发而为诗文。”(黄庚《月屋漫稿序》)至于第三个方面创作自由,元代诗文写作几乎没有任何忌禁,整个元代没有一起文字狱。可写所欲写,能言所欲言,在古代中国,这是特别值得珍视的。
南北统一,要求南北诗风融合,告别旧时代的南北诗风,形成自己时代的诗风。但南北诗风的真正融合,需要到中期才能实现。
承平雅颂之声主导的中期诗坛公元1294年,忽必烈去世,标志着元代历史上一个时代的结束。成宗即位,元代历史进入了中期,元诗的发展也进入了中期。与前期文坛领袖为在野文人不同,中期是在朝文人、京师文坛影响着天下风气,因而,中期的诗风变化情况,可以从翰林院(奎章阁)主导者及人员构成来考察。据此,可以把元诗发展的中期(从成宗元贞元年,1295年,到文宗至顺三年,1332年,共38年)细分为三个阶段,分别为姚燧、赵孟頫、虞集主导时期。
第一阶段,成宗、武宗时期十多年,姚燧主导翰林国史院与京师文坛。成宗即位之初,即召姚燧入京,主持《世祖实录》的修撰。世祖时期的翰林国史院,由东平出身的文人主导。姚燧改变了这一状况,也扭转着诗文风气。姚燧主导时期,是四方精英向大都集中的时期,虞集说:“大德中,予始至京师,海宇混一之余,中外无事。中朝公卿大夫士,敦尚忠厚,雅厚文学,四方名胜萃焉。”(虞集《道园类稿》卷三五《为从子旦题所藏予昔年在京写冬窝赋手卷后》)影响未来京师诗坛走向的,是大批南方文士北上。其中,袁桷北上,对于南北关系的协调,南北文风的融合,具有重要意义。他与南北文士广泛交往且关系融洽,为转变南北固有文风、形成新的文风,奠定了基础。
第二阶段,武宗死,仁宗即位,诗坛宗主再度易人,赵孟頫成为新的文坛盟主。“仁宗在东宫素知其名。及即位,召除集贤侍讲学士、中奉大夫。”不久拜翰林学士承旨,荣禄大夫。清人顾嗣立言,赵孟頫“风流儒雅,冠绝一时,邓善之、袁伯长辈从而和之,而诗学又为之一变”(顾嗣立《元诗选》袁桷小传)。《元史》评赵孟頫:“诗文清邃奇逸,读之,使人有飘飘出尘之想。”(宋濂等《元史·赵孟頫传》)这与姚燧诗文,是两种大不相同的风格,可以想见,他在当时文坛被接受和不被接受,都会有比较强烈的反应。与赵孟頫同时影响文坛,同开虞杨范揭先路的是袁桷,他被认为是“首倡元音”(胡应麟《诗薮·外编·元》)者。他与赵孟頫是多年的好友,也是文坛上的同道。同时又广泛交往,促进文风的融合与变化,在当时文坛,发挥着独特的作用。四库馆臣对袁桷等在这一时期的定位是客观的,说他们“文采风流,遂为虞、杨、范、揭等先路之导。其承前启后,称一代文章之巨公”(纪昀等《四库全书总目》卷一百六十七《清容居士集》提要)。赵孟頫、袁桷等是从姚燧到虞集等“元诗四大家”的过渡。
第三阶段,文宗即位,诗坛进入虞集时代。虞集与文宗的关系,一如赵孟頫与仁宗的关系。古人评价元代诗文,多以虞集主盟文坛的至治、天历时期为极盛,如清人顾嗣立说“虞杨范揭,为有元一代之极盛”(顾嗣立《元诗选》虞集小传)。虞集是“四大家”之首,元代盛世文风的主要倡导者。他认为,新的时代应有与之相适应的文风:“世道有升降,风气有盛衰,而文采随之。其辞平和而意深长者,大抵皆盛世之音也。”(虞集《道园学古录》卷六《李仲渊诗稿序》)时际承平,要有治世之音,其风格,应如“青天白日之舒徐”“名山大川之浩荡”(虞集《道园学古录》卷四十《跋程文献公遗墨诗集》),诗人能“涵煦和顺之积,而发于咏歌”,方能“声气明畅而温润,渊静而光泽”(虞集《道园学古录》卷五《李景山诗集序》)。其风格追求是“至清至和”,其《天心水面亭记》以水喻文,说,“横奔怒激”之水,“拂性而害物”,是不可取的,“必也至平之水,而遇夫方动之风,其感也微,其应也溥,涣乎至文生焉。非至和乎?”(虞集《道园学古录》卷二十二《天心水面亭记》)
文宗天历二年(1329),设立奎章阁学士院。当时的文化精英,大多延入阁内。虞集受文宗亲命入阁,为侍书学士,他后来回忆说:“往者承乏事文宗皇帝于延阁,清燕之暇,曲赐延对,访问故实,著述文字,几无虚日。”(虞集《道园学古录》卷三十二《送墨庄刘叔熙远游序》)虞集确实改变着当时的诗风:“京师近年诗体一变而趋古,奎章虞先生实为诸贤倡。”(欧阳玄《梅南诗序》)奎章阁成就了虞集在元代诗坛的宗主地位,成就了虞集倡导的盛世文风。
整个元代中期,诗坛主导风格是所谓治世之音,是承平雅颂之声,但也呈现出阶段性变化。从姚燧到赵孟頫,再到虞集,他们是中期文坛不同时期的宗主。由他们的文学主张和诗文风格,可以清晰看出这几十年诗学观念和诗风的变化。文宗去世,大棒终于打向虞集。虞集离开京城,文坛虞集时代结束,也标志着元代盛世文坛的结束。
多元竞胜的后期诗坛至顺三年(1332),文宗去世。次年,元顺帝即位,元代的历史进入后期。元后期,权臣乱政,政治极度混乱,民不聊生。反元起事连连发生,大江南北处处烽烟。元后期文坛却是一个多元发展创造了辉煌的时期。与中期具有明显的主导性诗风文风不同,元后期是一个诗人各逞才华、各种风格标奇竞秀的时代,是一个多元竟胜的时代。没有主旋律,多元纷呈,是元后期诗坛的特点。虞集去后,京师文坛主导天下的局面终结。文坛重回在野文人主导的时期,崛起于东南的杨维桢成为新的文坛领袖。
关于元代诗文的繁盛期,历来有不同看法。不少人认为,虞集等代表的盛世文坛,未见得就是元代诗文成就最高的时期,元末才是真正的繁盛期。元明之际诗人丁鹤年有诗云“堂堂至正最多材”(丁鹤年《鹤年诗集》卷二《自咏十律》其五)。《明史·文苑传》下了一个史断:“元末文人最盛。”清人顾嗣立说:“有元之文,其季弥盛。”(顾嗣立《元诗选》贡师泰小传)“有元之诗,每变递进,迨至正之末,而奇材益出焉。”(顾嗣立《元诗选·凡例》)在文学史上,元后期是一个被分朝代书写的文学史肢解了的时段,也是一个被文学史家严重忽视的时段。
清四库馆臣给元后期诗风定性为纤秾和“类小词”,见于《四库全书总目》《铁崖古乐府》提要和《御定四朝诗》提要。前者云:“元之季年,多效温庭筠体,柔媚旖旎,全类小词。”后者言:“有元一代,作者云兴,虞杨范揭以下,指不胜屈,而末叶争趋绮丽,乃类小词。”这一评价并不客观。元末动乱,诗人的感情再一次被震荡,“流离悲壮之态,感慨激烈之情,有不能自已者。”(郜肃《居竹轩诗集序》,成廷珪《居竹轩诗集》卷首)如周霆震等人的记乱诗,都极具震撼人心的力量。其《古金城谣》《李浔阳死节歌》,分别写元末死节之士余阙、李黼两位抗乱战死者的事迹。《延平龙剑歌并序》呼唤传说中神奇的延平剑,希望它能一出为天下斩除怪类,荡涤世乱。记灾记乱,是元后期诗的重要主题,这些作品,绝不可能纤秾和“类小词”。
元后期文坛的繁荣,有一些重要标志,比如文学活动的频繁,诗歌的采集与多种诗总集编刊等,都说明当时文坛处于极度活跃期。
元后期各类文学活动中,最引人注目的是文人雅集。雅集以东南为盛,如陈田《明诗纪事》所形容:“元季吴中好客者,称昆山顾仲瑛、无锡倪元镇、吴县徐良夫,鼎峙二百里间。海内贤士大夫闻风景附,一时高人胜流,佚民遗老,迁客寓公,缁衣黄冠与于斯文者,靡不望三家以为归。”其中昆山顾仲瑛的玉山雅集是元代持续时间最长,吸引人数最多,影响面最为广泛,留下诗文作品最为丰富的文人雅集。玉山雅集留给人们的回忆,最珍贵的是可贵的自由与平等的精神。凡来玉山佳处的,都是朋友。这里没有高官与布衣的等级,也没有富豪与贫士的差别。在这里的活动,是自由的,因而也是轻松的。其他著名的雅集,还有高启等人的北郭诗社和荆南唱和,画家倪瓒的清閟阁雅集,曹知白的曹氏园池雅集,徐达左的耕渔轩雅集等。
后期文坛繁盛的又一个标志,是多种一代诗歌(或诗文)总集的编刊。这些总集,不少是编者亲历州县,采录所得,而后加以编选(或自编,或请他人编选)。影响大的有苏天爵编《元文类》(《国朝文类》)、杨维桢编《西湖竹枝集》、顾瑛编《玉山雅集》等。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是,多个名为《元风雅》的元诗总集在同一时段里集中面世:傅习等人采集编选的《皇元风雅》,宋褧编《皇元风雅》,蒋易编《国朝风雅》。天一阁所藏佚名《元朝野诗集》,四库馆臣怀疑是蒋易书残卷,但只是推断。还有丁鹤年编《皇元风雅》,成书时间比较晚,据戴良序,知编成于至正后期避地浙东时。具体书名有别,但都称《元风雅》。这五种元诗总集前后出现,同名《元风雅》,也可算是文学史一大奇观。
元后期文坛繁盛的另一重要标志,是多个诗歌流派和类诗人群的形成和存在。诗歌流派,影响大的是以杨维桢为代表的铁崖派。杨维桢以诗鸣于东南,从学者众,杨维桢自称“铁门”,人称其体为“铁体”。他写古乐府,学李贺奇崛诗风,在元末文坛刮起贺体旋风,以极具特色的诗歌,震荡文坛。文学史上有所谓明初五派,其实是元末五派。胡应麟《诗薮》云:“国初,吴诗派昉高季迪,越诗派昉刘伯温,闽诗派昉林子羽,岭南诗派昉于孙蕡仲衍,江右诗昉于刘崧子高。五家才力,咸足雄踞一方,先驱当代。”(胡应麟《诗薮》续编卷一)这五派,分别是高启代表的吴中诗派,刘基代表的越派或称浙派,闽派在林鸿之前还应上追到张以宁、黄清老、孙蕡等“南园五先生”代表的岭南诗派,刘嵩又作刘崧代表的江右诗派。他们都活动在元末,诗人和流派,都属元代。元代后期诗坛,引人注目的还有几类诗人:画家诗人、僧道诗人、西北子弟诗人,以及不大受人关注的女性诗人。
元后期诗坛不能不说的还有杨士弘《唐音》的成书及其影响。书成于至正四年(1344),虞集为之作序,给予高度肯定,却遭到庐陵派诗人周霆震的猛烈抨击。元人学唐,原不拘某家某派,也不太分初、盛、中、晚。《唐音》倡盛唐,由此引发争议。由此可以看到两点:第一,从当时人对《唐音》的不同态度,进一步认识当时虞集一派与庐陵一派诗学主张的分歧。虞集一派肯定其师法盛唐的主张,庐陵一派则给予抨击,主张师法的多途,反对只法盛唐贬黜晚唐。第二,杨士弘《唐音》开明代宗唐复古之先河,预示了诗史发展的走向。
元末乱世,而后元明易代,这必然带来文人的大分化。不同的人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,其政治抉择与分化大致有四途:效力于元室,乱中赴难与殉难者;入朱元璋政权,后成为明臣者;效智于群雄者;隐匿不出,不为任何势力所用者,其中一部分人以诗人自命、无意于一切世事者。他们人生追求不一,易代之后,结局却一样悲惨。活跃的元代诗坛终结,入明后的诗坛一派恐怖与凋零。
扩展阅读杨镰.元诗史.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2003.查洪德.元代诗学通论.北京:北京大学出版社,2014.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,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,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,请点击举报。上一篇:男子寄居小区配电间被民警发现:已漂泊七年,今年春节终归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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